少男少女看星星

少男少女坐在山头看了一夜的星星

（原发：2023-01-15 22:15）

【2022年底，新冠疫情的洪峰带走了很多老人，包括法语文学翻译家柳鸣九。柳先生既是翻译家，也是文学理论家，他是萨特和加缪进入中文世界的护法神。后知后觉如我者，上天带走大师激起的波澜，又给我带来了法国文学的遗珠。我说的是一个小短篇，阿尔丰斯·都德《繁星》。说起都德，我只知道《最后一课》，说起《繁星》，我只知道冰心，谁知还有一篇都德《繁星》，读得我心都化了。】

这是都德短篇小说集《磨坊文札》里的一篇，微信读书上面就可以看。第一句“在吕贝龙山上看守羊群的那些日子里，我常常一连好几个星期一个人也看不到，孤单单地和我的狗拉布里，还有那些羔羊呆在牧场里。” 这吕贝龙山，是法国东南部普罗旺斯地区东西方向的一条山脉，从西到东分为三段：小吕贝龙山、大吕贝龙山、东吕贝龙山。要说牧羊，绝对是小吕贝龙山最合适，山矮，只几百米，山顶宽阔，虽有起伏，但总体算很平坦的。加上小说中提到暴雨后发了洪水的河叫索尔克河，那河就从小吕贝龙山下西边不远的平原流过。所以毫无疑问，这位牧羊少年放羊的地方就是小吕贝龙山的西端。




故事讲的是一个田庄人家雇佣的牧羊少年，偷偷爱慕着主人家的女少主斯苔法奈特，但地位卑微的他，根本想都不敢想能有什么希望，只能独自一人为东家在山顶放羊，每两周有人从田庄来给送一次粮食，他所有能做的就是拐弯抹角地打听少女的动态。而这次，阴差阳错，竟然是斯苔法奈特亲自来给他送粮食！更出乎预料的是，少女回程遇到索尔克河发洪水，被迫折回山上过夜；牧羊少年惊喜、激动，但满怀柔情，自制，不越矩，跟少女相依而坐看了一夜的星星，直看到少女在他肩头睡着。“星星中那最秀丽、最灿烂的一颗，因为迷了路，而停落在我的肩上睡着了……”

小姑娘是七月的一个星期日下午三点多姗姗来迟，送粮食上到山顶的，好奇地到处看了看就告辞了。小伙子目送姑娘下山后，痴痴地向西望着，做着白日梦，“直到太阳西沉，我还像在做梦一样呆在那里，一动也不敢动，唯恐打破我的幻梦。傍晚时分，当山谷的深处开始变成蓝色”。忽然姑娘又回来了！安顿了一小会儿之后，“夜幕已经降临。只有一丝夕阳还残留在山颠之上”。我看到这里忍不住考证了一番天文地理，日落大约是7点，如果是3点半离开的，那骑驴下山到河边，遇洪水再返回，距离、时间上是很合理的。吕贝龙山的北坡下面是长长的吕贝龙山谷，将近日落时山谷中暮霭沉沉也是对的，而地面上刚刚日落时，山顶还残留一缕夕阳，也很美且很对，因为地球是圆的，高处的日落要稍晚。不只是自己所在的吕贝龙山，北边几十公里还有一座很高的旺图山，从这里看，远山的残阳夕照也一定很美，唐诗有云“高峰夜留景”。这座旺图山，身居高位，俯瞰世间，五十年后还见证了另一位牧羊人的传奇，此为后话。

当晚收拾停当，俩人并没有踏踏实实睡觉，而是在外面相倚坐着看起了星星，讲起了天上的故事。这一段牧羊少年的发挥讲解，让我大感兴趣：

你瞧，在我们头顶上的是“圣——雅克之路”(银河)。它从法国直通西班牙。再远一点，你可以看见“灵魂之车”(大熊星座)和它四个明亮的车轴。走在前面的三颗星是三头牲口，对着第三颗的那一颗很小的星星，就是车夫。你看见周围那一大片散落的小星吗?那都是仁慈的上帝不愿意接纳进天国的灵魂……稍微低一点，那是“耙子”，或者又叫“三王”，这个星座可以给我们牧人们当时钟，我现在只要一望它，就知道已过了午夜时分，再稍微低一点，老是朝着南方的是“米兰的约翰”，它闪闪发亮，是群星的火炬(天狼星)。我给你讲讲我们牧人对它的传说。有一天夜里，“米兰的约翰”和“三王”以及北极星(昴星)，被邀请去参加他们朋友的婚礼。“北极星”急急忙忙从上面那条路先出发了。“三王”下面那条路抄近追上了它；但“米兰的约翰”这个懒家伙，它睡得很迟才起来，一直就落在后头，它很恼火，为了要阻止他的两个同伴，就把自己拐杖向它们扔去。所以，“三王”又叫做“米兰的约翰的拐杖”……不过，所有这些星星中最美的一颗，是我们自己的星，那就是“牧童的星”，每天清晨，当我们赶出羊群的时候，它照着我们，到晚上，当我们驱回羊群的时候，它也照着我们。我们还把它叫做玛凯洛纳，美丽的玛凯洛纳追在“普罗旺斯的波埃尔”(土星)的后面，每隔七年就跟他结一次婚。

前半段是在看北边的天空。四颗星组成的“灵魂之车“和前面三颗星的牲口，其实就是北斗七星。对着第三颗的那一颗很小的星星说是车夫。这里翻译稍稍有点不理想。北斗七星的第六颗中国也叫“北斗六”，是著名的双星，中国古代把亮的那颗叫”开阳“，旁边暗的那颗叫”辅“。这里的法语介词 contre，相当于英语 against，译成中文既可以是感觉比较远的“对着”，也可以是感觉比较近的“挨着”。如果懂得这里的天文知识，应该译成“挨着”。另外，原作者说是三头牲口中的第三颗星，其实应该是中间那颗（第二颗）。现代天文学研究发现其实天上的恒星大量的都是双星、三合星，甚至多合星，反倒是像太阳这样真单身的是少数派。“开阳”和“辅”这一对，自古以来各国人民都肉眼看出来是俩，编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在里面。17世纪有了望远镜之后发现“开阳”也是两颗星：开阳A、开阳B。后来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，用分光光谱技术进一步发现，开阳A、开阳B分别都又是两颗恒星，离得非常近，望远镜无法分开，但是光谱泄露了秘密。最近的发现是2009年在搜寻系外行星时，偶然发现了“辅”其实也是两颗星！这样，这“北斗六”其实是 ((1+1) + (1+1))+(1+1)，一共是六颗恒星！牧羊少年以为是一个马夫骑在一匹马上，其实是俩马夫骑着四匹马！


后半段转头讲起东南方天空的星星，这一段儿有点儿穿越了。所讲的毫无疑问是猎户座、天狼星和昴星团，但这一片天空在七月份是无法看到的，作者讲的星象、方位更像是冬季的晚上所见。后半段的翻译上也有一些小问题，法语Poussinière的意思是“孵养小鸡的窝”，是昴星团（Pleiades）的民间俗称，非常形象，在中国常常被称为七姐妹星团，不知何故，被译成了“北极星”括号昴星。“三王”就是猎户座的腰带，排列很齐的三颗亮星。“米兰的约翰”就是全天最亮的恒星天狼星。最后讲的“牧童的星”我考证不出是哪颗，尤其是讲它追在土星后面，每隔七年就跟他结一次婚，就更让我迷惑了。我想不出有什么亮星会以七年为周期靠近土星


这后半段让我对故事的真实性起了怀疑，作者或许是道听途说加虚构想象。也许这真的只是一篇小说，但无论如何，它带给我的纯净的感动真实不虚，而且地理描述非常准确，所以我不只为这一夜的故事定出了地点，也定了一个并不确定的时间：1868年7月。一个有趣的巧合是，梵高1889年5月下旬在圣雷米精神病疗养院的卧室看星月夜时，黎明时分，耀眼的金星升起的地方，准准地就是这少年牧羊、跟少女一起看星星的地方！